李尚飛
北宋司馬光誕生于四川郫縣。當時他父親司馬池在那兒為官。生下司馬光后,父親為了紀念這件事,親手在院庭種了一棵楠樹。相信后來司馬光每次回首,漫過蜀地的煙云,他都會想到那棵因他而生的樹。哪怕他走得再遠,他的心里都有那么一棵枝繁葉茂的樹。對于他,那是一種柔軟的記憶。他知道,他在與一棵樹共同成長,樹拔節(jié)的聲音,也是他成長的聲音;無論他在做什么,在那漸行漸遠之處,都會有一棵樹在陪伴著他,像伙伴,像兄弟,在這個世界上,他并不孤單。直到后來,他去世了,但那棵樹櫛風沐雨,仍然蒼翠欲滴。而人們看到它,就自然地會想起司馬光,想起這個偉大人物降生于世的標志性的事件。
同樣是種樹的行為,也深深銘刻在蘇軾的心中。不過,那樹不是他的父親蘇洵植的,而是他親手植的。他記得那時他精力旺盛,把松樹種得滿東岡都是。在剩下的日子里,他就不時地抱著欣喜、抱著期許看著它們成長。它們開始時只有一寸那么高,瘦細得像插在水田里的稻苗,到了第二年,在黃茅的包圍中,它們長出像麥芒一樣的頂端,開始蓬蓬勃勃地拔節(jié),等到第三年,便高出蓬草艾蒿,舒展開了壯碩的身子。后來,漂泊異鄉(xiāng)、百事不順的蘇軾在有月亮的晚上常常會想到那些樹。在他的冥想中,它們撐著高大的身子佇立在蜀地的天空之下,仿佛在等待,仿佛在盼望。
許多人都有著相似的經歷。在那故鄉(xiāng)溫馨的小院中,有那么一棵枝葉婆娑的樹。童年時做得最富有象征意義的事,就是并腳站在它的身旁,然后在齊頂的地方畫一道線,表示自己長到了樹的某一高度。在以后的日子里,你可能忙著追蝴蝶、捉螞蚱將它忘卻了,但樹卻沒有忘卻。它就帶著你的刻痕,無聲地、緩慢地長著。在忽然來臨的某一天,也許是一陣風掀起了你幼嫩的憂傷,也許是一天白日晃得你淚流滿面,你想起了那道印記。你快步跑到它的下面,卻發(fā)現不知何時,它已經長得足夠高了,高得你需要采取仰望的姿態(tài)。而那個痕跡,雖然變得淺淡了,但仍然存在,就在你伸手才能觸摸的地方??棠莻€標志那天的心情早已淹埋在居心叵測的風里,可你分明知道,你長大了,那一天隨著樹的長高再也回不去了。
于是,你在隨著人生的船只前行的時候,故鄉(xiāng),童年,就以一棵樹的形態(tài)不斷浮現在你的眼前。你走得越長,越遠,越累,那棵樹的形象越加鮮明。悠悠往事,全都化作了黑白兩色,而只有它,總以流汁的綠意吸引著你的回望。長亭日暮中,它葉片搖曳,翩然而舞;旅館寒燈時,它靜沐月光,影子稀疏。就是它的聲響,也化作卷地的潮聲,回蕩在你無眠的枕邊。你的那個銘刻,還流淌著細柔的溫度,就隔著萬里層云、千山暮雪,以傳夢的方式撫慰著你。而往往在那樣的夢中,你仿佛也感覺到那棵樹也夢到了你。稍有不同的是,你夢見的,是樹的青蔥,幽清,斑駁,壯碩,而樹夢見你的,則是憔悴,失意,悲觀,沮喪。但令你既感傷,又感激的,卻是你感到自己的生活,自己的幸福,自己的痛苦,除了你自己,在周圍一片寥落之中,還有著別樣的關心,還能成為一棵有感知、有溫情的樹悲喜的緣由?!虼?,你孤獨,又不孤獨。
想到那棵樹,你自然地,會想到那縷投在樹梢的第一抹金色的陽光,那時,那只瑟縮了一夜的公雞已邁著渴望的步履行到了它的身下;會想到那片清泠的月光,它將樹稀疏的影子靜默著投到地上,而那時的你卻渾然不懂得那個寂寂的場景對你的今后意味著什么。那棵樹,宛然是一首帶著鄉(xiāng)土氣息的樂曲,就由它,與那個你不曾忘記的夏季聯系起來。它在晴朗的日子里誕生,卻常常在異鄉(xiāng)陰霾、細雨、薄霧的日子里復活。它蘊含著晴朗的精魂,就那么含著一絲微笑,將明麗的因子植入到那時你潮濕的心里,讓你知道,它在等待著你,只要你歸去,就可以擁抱那片溫馨,伴隨著它的最珍貴的東西,也已經彌漫在那片天空之下,讓你唾手可得。
據說院子像個方格,在方格里種一棵樹,在漢字,就是“困”了。許多的人,用前半生的努力,就在于擺脫這種困縛。而直到多年之后,我們才明白,正因為有了這個“困”,我們才不寂寞,才不干癟,才不枯萎。而人生,在很多時候,真正需要的,恰恰就是這個“困”。在那個天地之間再也平常不過、再也狹隘不過的小院里,在那棵樹的關照下,最可珍重的美好就在不知不覺中停駐在我們心里,從此,耗盡一生的光陰也揮之不去。唯其不同,唯其是關乎我們自己而不是別人僅有的一生的東西,才證明了我們的存在。搖綴的葉片映襯下的祖母的華發(fā),皸裂的樹皮見證過的祖父的堅韌,就以一碗面條、一桿煙管的形象,鮮明而又模糊地浮現于它的陰影里。“當時只道是尋?!保瑓s仿佛在后來的人生中,我們才從曙光初現、彩虹漸顯、暮靄覆天之時瞥見它們可貴的本質。
從前的從前,在它的關照之下,將來只是個概念,就與那遙遠的山巒、河流、城市、公路一樣,但今天,當我們踏著那逐漸陌生的、已長滿枯干的蒿草的小路走向那棵柔軟的時候,我們才發(fā)現,它就永不背叛地屹立在那兒,就等著帶著過往的我們踟躕的腳步的歸來,在黃昏的滿天彩霞中。不論是惆悵,還是欣悅,都已成為次要的,而只有那棵樹,那棵送走了司馬光,送走了蘇軾,也最終會送走我們的樹,讓我們心襟搖蕩,目眩神迷。